上周的院线片,终于有了一些讨论度。在这其中,有一部评价非常好,甚至是上周新片中评分最高的一部,不知道,大家看了没有?
是的,我们要说的就是:《气球》。
这部万玛才旦的新片在豆瓣拿下了7.9分,如果不出意外,这或许就是今年上映的华语片中评分最高的一部了。
大家用“用情”、“丰富”、“臻于化境”这样的词来形容这部电影。
以前看万玛才旦的新片,都是在各个电影节和影展上,因为有节展和地域的限制,每一次看片都更像是一场影迷的聚会,看完出来,几个人兴奋不已地站在影院门口头凑头地聊上两根儿烟的工夫。
这是影迷对艺术电影的一种礼遇。
但每一次,只要有艺术电影从节展来到主流商业市场上,轻松的氛围就会一下子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原本以为这次一切会不一样,毕竟这么多年,拍了这么多部,万玛才旦的声誉和手笔已经在国内外都得到了认可,《气球》又是万玛第一部全国院线上映的电影。
原本以为,这次会有更多人像当时的我们一样,在散场之后,仍然沉迷于电影的魅力,能够跟更多的朋友聊起这部有趣的电影。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的冷酷、无情、无理取闹。
好像只要被打上“艺术电影”的标签,就再也无法获得更多的关注和掌声了。
原本应该飘上天空的《气球》没能升起在更多人能够看到的地方,甚至,在逐渐不足1%排片的情况下,我很怕它还没来得及放飞,就已经飞出了大家的视野。
所以,今天必须要跟你们聊一聊这部《气球》了。
一来,是怕我聊的太晚,正在犹豫的朋友就错过了在大银幕看它的机会。二来,是它真的太有意思了,甚至,可以说是万玛所有电影里,最有包容力、最值得细聊的一部。
无论从故事的圆融度和观影的乐趣度上来看,《气球》都是一部值得玩味的、有趣的电影。气球里鼓胀的是关于儿童和家庭、女性与生育、文明与文明的多重秘密。
上世纪90年代的藏区,几个孩子举着一只椭圆形的透明气球在草原上疯跑,在孩子们的追逐和羡艳中,我们看清了这个“气球”——一只被吹起来的避孕套。
成年人羞于启齿的尴尬工具,到了孩子那里,反而成为了他们向伙伴炫耀的玩具。
性与生命的关联,是孩子。而决定这种关联与否的,恰是孩子们手中那个小小的“气球”。
特殊的气球,映照出藏地儿童和家庭生活的现实。物质贫瘠匮乏的童年里、天真无邪的眼睛里,只要能够鼓胀飘飞的就是气球,就是一种游戏,它无关羞耻、道德、宗教或是禁忌。
但在成年人眼里,可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气球”的主人是一对藏族牧民夫妻,妻子卓嘎去镇上的卫生所要“气球”的时候,她对温柔女大夫说的是“再给我一些那个东西”,连“避孕套”三字都羞于说出口。
卓嘎的羞赧,不仅仅是传统威压下女性的性羞耻,更是一个女性在想要掌控生育自主权时的犹豫与怯懦。
卓嘎的情绪与她所处的藏族文化环境有关,却似乎又并非藏地独有。因为,女性生育自主权与家庭权力关系的角力几乎不分地域、不分文化地存在着。
这原本是一个非常复杂难解的议题,而万玛才旦却举重若轻地把这种共通的文化心理融进了一只小小的气球里。
卓嘎在自我觉醒与遵从之中游移的状态,像极了孩子手中那只在风中舞动的“气球”,外表饱满坚挺,内里却是混沌和惘然,风往哪吹,气球便向哪飞。
所以,她才会一面试图在传统父权下寻求自我掌控权,一面又无意识地充当了秩序的维护者,亲手阻断了妹妹卓玛与初恋男友的情丝。
两个儿子偷走了她从卫生所拿回来的“气球”,卓嘎再次怀孕了。对家庭并不富裕而且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卓嘎来说,新生命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负担。
可是卓嘎没有独立的决定权,不仅仅因为来自丈夫和家庭的压力,更关乎宗教、文化的碰撞。
到这里,我们就跟随故事走进了更深一层的场域,我更愿意称之为是万玛才旦设置的文化对撞场域。
在这个场域里,一个小小的避孕套背后,是文明与文明之间的碰撞。一种是“气球”代表的现代观念和“进步”的文明,一种是正在消逝的关于宗教信仰和生死轮回的藏地文明。
文明确实有新旧长短之分,却很难有高下优劣之别。
尤其是在达杰的父亲去世之后,上师告诉达杰,老人会再次投胎转世到他家。赶在这个时刻,卓嘎的意外怀孕,自然而然地被家人视作老人灵魂的转世轮回。
原本打算流掉孩子的卓嘎,在文化和信仰面前,显得渺小而茫然。
当生育在文化中成为灵魂转世的通道,那卓嘎的拒绝就是在阻止一场亲人之间的再次团圆,显然难以被原谅和接纳。
在冲突碰撞之间,我们和卓嘎一样,难以抉择,都很难分辨好与坏、是与非。
所以,从始至终,卓嘎都是矛盾的。哪怕到了影片的结尾,卓嘎也没有做出明确的决定。她和妹妹卓玛一起踏上了去往远方寺庙的行程,说不清是在逃离道德与文化带来的威压,还是在向藏地信仰的更深处求索溯源。
其实,卓嘎的矛盾不只是她的矛盾,她身上那种摇摆不定的困惑与我们又有何不同呢?恰是这样共通的困惑感,让我们与卓嘎的视角合一,看见了一个平实而可信的藏地。
而这,恰恰是万玛才旦电影最真诚可贵的地方。
他从来不试图营造一个充满神圣感的西藏,更不屑于呈现某种信仰奇观。
他的每一部电影都有无穷的读解空间,他创造了很多个观看藏地文化的视角,而这些视角几乎颠覆了我们以往观看藏地文化的方式——那种猎奇式的方式。
还记得第一次看万玛才旦的电影《静静的嘛呢石》,那个贪玩、坐不住、爱看电视的小喇嘛几乎颠覆了我们对喇嘛、对藏传佛教的刻板印象。
在万玛的电影里,西藏不是一个崇高的宗教符号,而是一个承载着现代西藏人真实悲欢的乡土家园。
想起去年北影节期间,《撞死了一只羊》放映结束后,我们站在电影资料馆门口聊起万玛才旦曾经讲过的一句藏族谚语:“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你也许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
这句谚语不仅完美回应了《撞死了一只羊》中司机金巴与杀手金巴在梦中的行动。
更妙的是,这个“让你进入我的梦”的视角,恰恰就是万玛才旦电影中最有魅力的地方——用内窥式的人物视角带我们走进了梦中的藏地,进行一场真实的藏地生活体验。
在这种视角下,西藏褪去了一切神秘的光环,在现代文化融合的洪流中袒露出真实可爱甚至有些茫然无措的样貌。
就像是《气球》中那个红色的气球,它是孩子们期盼已久的玩具,也藏着大人们难以言说的秘密。
气球,指向的是一种含混多义的包容。在气球鼓胀的身体里,万玛才旦熔铸了西藏人前世今生的生死爱欲。
它不讨好观众,也不迎合我们对西藏瑰丽的想象,它是西藏人眼中的西藏。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气球》完全脱离了地域和文化的限制,它容纳的是所有普通人共通的情感体验。
从藏地而来的万玛才旦,从来也不独属于这片土地。他讲述的故事,就像影片最后升腾在藏地空中的红色气球一样——在轻与重、大与小之间,包容了文化碰撞与冲击下的所有秘密,填充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暧昧气体,却又升腾起看得见的艳丽。
而这只红色的气球,不该只升腾在影迷的精神世界里,在更大的市场上,它值得我们共同的礼遇。